斑驳旎

我的精神家园。感谢在凯歌圈和朱白圈遇到的每一个人

【诚台】永夜完结番外——礼物

我真的是看到最后才联想到靖苏。得而复失失而复得,月半楼的守候,都是那么相似。明诚是82年离开的,他的第三世也是82年出生的,太太有心了。🌹🌹🌹

城市房间: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我开始注意到这个世界上的早晨。我们曾经拥有过成千上万个大同小异的早晨。它们浪费在温暖的被褥里、匆匆的洗漱中、热闹的餐桌旁,交错的街道上;有时亦浪费在一次危机四伏的任务时。


   

一声枪响,惊醒一场冗长的梦。在浪费了那么多的早晨之后,突然地,有一个早晨,我开始注意到这个世界的美。我侧躺在明诚身边,手环着他的腰,脸贴着他的脖颈,从后拥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。随着一呼一吸的起伏,他耳后的白发如洁白的绒羽,轻轻扫过我的额头和眉眼。是不是人老了之后,连头发都会变得温驯起来?我的手指在他的白发间穿行,像穿过一条岁月的河。我爱如磐石般坚毅不屈的明诚,也爱在岁月的洗礼中逐渐柔软的他。我们像水一样融合在一起,流淌在巴黎郊外这栋木房子的老床上。这个姿势对两个老年人来说,是略显缠绵了。然而我习惯了每天这样醒来,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说,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一般,用这样温暖徜徉极富安全感的姿态,去打量乡间的早晨。


   

乳白色的天空如牛奶般倾泻在眼前,温柔的晨光仿佛世界尽头的仙雾,给花园里的向日葵、道路两边的梧桐树、野花丛中立起的独栋木屋,都笼上了一层梦境般闪闪发光的色彩。我们亦是那梦中的人,连最普通的聊天都仿佛带上了流转的柔情蜜意。“牙刷要换新的了。” “囡囡多久没有来电话了?”“今天想吃什么?”我们轻声交谈着,久久不愿离开床榻,更不愿离开彼此。


   

自从注意到这个世界上的早晨,我亦开始注意这个世界上的午后、傍晚和午夜。很奇怪的,它们与我年轻时的认知都不同。它们仿佛一些深邃的花卉,展现给年轻的人只是表象的美与哀愁。而时光,却能让它们层层开放到底。于是在我进入沉沉暮年之后,我才有幸看到那花心深处的秘密。我不知道真正的肉体上的老去,对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。有一次,我和明诚在花园里散步时,我问起这个问题,看似轻松随意,像小时候问他一道数学题。只有神知道,那一刻我的心中是多么虔诚而期待。


   

明诚从来不会辜负我的期望。他说:“于我意味着新生。”


   

彼时,他才刚刚从那场大病中恢复过来,好不容易能独立行走的腿,又需要借助拐杖才能缓行。但他拄着拐杖,坚持站直了身体,在那摇曳的暗色花影中说出“新生”这个词,微笑,如同一阵春天的风。


   

老天爷,我爱这样的他。


   

我爱“新生”这个词。


   

我爱我们“新生”的每一天。


   

每一天,从我们卧室的窗口升起的太阳都是崭新的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这一个早晨,我头枕着明诚的肩,像往常一样向窗外望去。突然,我感觉到一些细微的颤动在四周发生。它们如真理般早早地存在于某个地方,只等时间的手指悄然揭开,作出预言。


   

于是,我看到这个早晨剥下了它厚重的外壳,世界的血肉重新暴露在我的眼前。我听到鲜艳的呼吸,闻到悦耳的歌声,于微小细节中见到的宇宙宏光,刹那间溢满了我的胸膛。我情绪鼓涨,激动不能自已,忍不住在明诚的后颈轻轻落下一吻。


   

而这个吻,与这个早晨无关,与这个世界无关,只与时间和爱有关。


   

我爱我身边的这个人,已经有半个世纪那么久了啊!


   

一整个早晨,我都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澎湃情绪中不能自拔,这对习惯了内心安宁的我来说,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。而更奇怪的是,我感到明诚也同样处在某种情绪的煎熬之中,只不过他更隐忍、更克制,需要更敏感才能察觉出来。


   

吃完早餐,我们去花园散步。


   

这个花园比明诚刚来时扩建了许多,每周都有专门的园丁过来打理。而这笔费用,全部都是由明天和萧流承担的。这些年来,我们住在巴黎,而他们则定居罗马。每次回来探望我们,明天总是一脸忧心与不舍。特别是大哥去世后,明诚又得了那场大病,明天几次三番游说我们搬到意大利去,她和萧流好就近照顾我们。然而,明诚竟这样婉拒了她。“我和你爸爸,想要清清净净的二人世界。”他对着明天笑得一脸促狭,连脸上的皱纹也调皮生动了起来。明天拗不过他,只得请专人来照看我们的生活——每天三餐的料理,和每周一次的打扫。


   

也许在生机勃勃的明天看来,两个垂暮老人的生活里,是很难只有彼此的。


   

然,在某种意义上,我们的确只有彼此,只剩下彼此了。


   

好在,我们从来没有厌倦过,从身体到心灵。


   

我和明诚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。早上流连床榻,说的多是些生活琐事;餐桌旁吃饭时喜欢谈论报纸上的时局又或者是时代的新变化;携手漫步花丛间,我们可以说点文学、艺术,有时也会回忆过去。就像现在,和煦的阳光从云中洒落,我们眼前一片姹紫嫣红金光闪闪,美好的景致让人心旷神怡,不知不觉,我们比往常多走了几圈。当走到那棵万年生长的柏树下时,明诚突然说:“明台,我有点累,能休息一下吗?”


   

我一惊,连忙扶他在树下的藤椅上坐下来。


   

自从那次大病之后,明诚不再吝啬于向我喊累。似乎他也意识到,真正的相依为命必然意味着全然地袒露与接纳。他的腿脚不方便,身体也大不如前。不说他了,我其实也一样。年轻时摸爬滚打留下的隐患,随着年岁的增长暴露得越来越明显。如今,我们都无法长时间地站立和行走,于是花园里便放了几把藤椅以便随时休息。


   

明诚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息,我则坐在他身边的一块大石上,拧开随身携带的水瓶。


   

“累吗?要不要喝点热水?”


   

明诚摇摇头,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。


   

“明台,今天,几号了?”他微微眯起眼睛,突然问。


   

我想了一下,回答他:“四月十五。”


   

他轻轻地笑了起来:“日子过得太舒服了,就不知今夕何夕。”说着,随手撤下一株野草,在指间慢慢绕着,“但我喜欢今天这个日期——四月十五——春天中的春天。很温暖、很柔和,不冷不热,一切都恰到好处。我喜欢今天,就是今天……”


   

他的声音仍旧像过去那样低沉悦耳,却比过去多了一份磨砂的质感,在我心头摩挲出凹凸不平的忐忑。我觉得他这话说得太恍惚太渺远了,而阳光,金色的阳光在他苍苍的白发上跳跃流泻,他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漩涡中。


   

我内心猛地一颤,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双手。


   

“阿诚哥……”


   

明诚从恍思中回过神来,反握住我,问:“明台,你还记得,你曾经送过我一根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柏树枝吗?”


   

“嗯!”我当然记得。哪怕年老体衰,过去的记忆一直在流失,我也不会忘了这个。


   

“那,”明诚说:“你能把那根柏树枝,替我拿来吗?就在我房间书桌的右边抽屉里。”


   

我心头一跳,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。


   

“阿诚哥……”我这样唤他。


   

明诚看着我,温柔地说:“我只是想看看它。”


   

我们对视良久。终于,我点点头,不舍地站了起来,慢慢地屋内走去。


   

就在我快要走出花园的时候,突然,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感应似的,我听见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——明台……


   

那是明诚的声音。


   

我蓦然回首,明诚还坐在那里,坐在那把藤蔓交织的绿椅子上,冲我微笑。葱葱郁郁的柏树如伞一般洒下漫天枝叶,他安静地坐在阳光的深处,一瞬间,仿佛某种魔法似的,无数岁月的幻影在他的身上纷纷交叠——男孩明诚,少年明诚,青年明诚,隐忍地爱着我的明诚,深刻地爱着我的明诚,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的明诚,还有现在这个——华发苍颜的明诚。


   

我远远地望着他,他静静地凝视着我,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跨越这片似锦繁花而来,但最终,只化作了一个无声的口型。


   

“去吧,明台。”


   

“再见,明台。”


   

我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,然而更多的是紧迫。我加快了步子,快速走进房屋,上了二楼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明诚的房间就在我们卧室的隔壁。自从明诚与我同进同出同住睡一间房之后,这个房间我几乎就没进去过。但明诚有时候需要独处。每周至少有几个小时,他是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。我知道他在这里看书、写日记,有时候也画画。


   

门没锁,我轻轻旋开门把,走了进去。


   

房间里还是那样整洁、干净。我径直走到他的书桌旁,拉开右边的抽屉,那根柏树枝静静地躺在里面。


   

时隔经年,这根柏树枝已不再需要清水供养,它已被时间打磨成化石般的存在。它的表皮早已斑驳,但枝干上“明诚”这两个字却显得光滑而模糊,显然长年累月,有人经常摩挲这一处。


   

我的心蓦地柔软起来,轻轻将柏树枝拿起来。与此同时,我注意到抽屉里还放着一个厚重的本子。


   

这个本子很大,我从来没有见过。淡黄色的牛皮封面,古朴的勾边花纹,绝不是当下时兴的样式,显得有些年纪了。我着了魔似的将它取出来,它就像一本神秘深奥的书,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手上和我的心里。


   

我翻开了第一页。


   

泛黄的纸页上,用蓝黑色的钢笔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——“小少爷速写及其他”。“及其他”三个字,很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,有一种成年人的笔力,而对比之下,前面“小少爷速写”几个字,显得如此稚气而可爱,很可能是十几岁的明诚稚笔一挥而成。


   

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,手都快拿不住这画本。我想起那年秋天,我还因为明诚从来没有给我画过肖像画而泛酸,而他那时是怎么说的?


   

“小醋包别着急,总有一天阿诚哥会为你画一幅。”


   

原来,不是一幅,而是厚厚一本。


   

我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,翻开第二页。跃然纸上的是一个小男孩,瞪着大眼睛鼓着腮帮子,仿佛嘴里含了什么食物。而他胖乎乎的小手上,拿着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,站姿颇有些得意的样子。这小胖墩一看就是小时候被大姐养得油光水滑的我。但那时候我几岁?八岁?顶多十岁吧?我记得那时明诚才刚刚开始学画,这是他为我画的第一幅画吗?黑色炭笔匆匆而就,技法稚嫩,却弥足珍贵,千金不换。


   

我翻过这一页,才发现背面是明诚的记录。


   

“1926-05-13。小少爷抢了大姐给我的桂花糕吃。其实他自己还有一份没吃呢,偏要吃我的,难道抢来的东西比较好吃吗?(¬︿̫̿¬☆)”


   

这句话后面那几笔勾勒出的符号表情,让我差点笑出了声。我记得那时候明诚已经开始以哥哥自居不和我计较了,原来表面大度,心里还是在腹诽。


   

我忍着笑意往下翻,接下来几幅都是我淘气时的模样,明诚颇有创意地在每一幅画后面都做了注解。


   

那时候,我在他的眼里笔下,还真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小恶魔。


   

可是,小恶魔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。我翻到某一页,画上不止有十三岁的我,还多了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。我们俩坐在学校的草地上盘着腿聊天,我笑得开朗,她微微羞涩。而在这幅速写背后,是明诚一本正经的批注:“今天在学校看到小少爷和女孩子聊得那么开心,真是把大哥那一套都学去了。”


   

我忍俊不禁,明诚在家里看似不声不响以大哥马首是瞻,内心的吐槽却这么可爱有趣。


   

而下一页,这个可爱有趣的少年自己也出现了。他画的是自己的背影和我的侧面。我们同骑着一辆自行车,沿着春水融融的湖边疾行,衣襟鼓胀如大鸟的翅膀,仿佛随时会飞起来。明诚在这一页后面写到:“今天奉了大哥之命,把小少爷‘挟持’回家,他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,把我搂得那么紧,我差点喘不过气来了。”我又回头仔细看了看这幅画,果然,画中的我,紧紧搂着身前少年的腰身,简直像要嵌入他的身体里面。


   

原来,从那么早开始,我们就已经骨血相连。


   

要拆开连在一起的骨血,必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。可是,在明诚的画笔下,越是惊天动地,就越是寂然无声。


   

那一页,什么别的都没有,除了一双泪眼。


   

如果说前面都是简单生动的速写,那这一页,则是一幅正宗的素描作品。


   

明诚用碳素笔反复勾勒、描绘的眼睛,右眼角还带着深深的伤疤。除了我,谁也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。除了我,谁也不会在明诚和大哥离开时露出这样伤心的神色。


   

可是,我记得那一晚,那个暗香浮动的上海春夜,我是没有哭的。


   

我只是盯着他,一眼不发地死死盯住明诚,他破天荒地躲闪了我的眼神。我还以为他那时是不在意我的,却没有想到,原来我心里的泪,早被他看了个通透。


   

他画下这双泪眼时,心里在想什么?


   

我翻到背面,看到他留下的一行删了写,写了删的草草笔迹:“小明台,别哭……”


   

我深深吸了口气,不堪重负似的在床上坐下来。这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,然而一笔一划,一幕一幕,仿佛清晰如昨。


   

接下来很多页,明诚的画风变得混乱不堪。我猜,这应该是他刚到巴黎时画的。画中仍然是我,却隐藏在稠密疯狂乱七八糟的线条中,几乎都难以看出人形。我并不在他身边,那这些画作是因何而起?这个时期,明诚也没有写下任何只言片语,只在某一张的后面,批注了两个字——“做梦”。


   

这两个字仿佛石头砸在我的心上。这时,他已经认清了自己的感情吗?他已经知道这荒谬的爱情只是痴心妄想了吗?还是说,所有这些混乱线条中的我,只是出现在他炽热扭曲的梦里。


   

我继续往下翻,终于有一页,画面变得清爽起来。


   

明诚画的是一个初夏。车站绿树成荫,而我就站在一片绒绒的绿色中,对着前方微笑。我的脚下还放着一个深蓝色的行李箱。我记得,这一幕,正是我到达巴黎的那天。


   

明诚在这幅画后面,端端正正地写了一句泰戈尔的诗:“你微微地笑着,不同我说什么话,而我觉得,为了这个,我已经等待得久了。”


   

我将这幅画看了很久很久。这是画本里第一幅上了色彩的画。那代表希望的绿色就像一阵清风吹过我的脸庞。那时我们还都很年轻,站在异国他乡极富浪漫主义情调的风景里,以为人生还有无限可能。


   

那个时候,明诚的画技应该是小有所成了。他尝试过国画、水彩画、油画,给大哥画过人物肖像,各种画法游刃有余了。然而,在这个画本里,他尽力保持着最朴素、最本质的画风,用最简单的笔划,描摹最难言的深情。于是,我在他的笔下,又变成了当初那个新鲜的、跳跃的,如火焰一般明亮而美好的明台了。也许是因为GM工作的关系,他不能像原来一样画下我做过什么事,背面也没有记录。然而我撒娇的样子、生气的样子、说谎的样子、聚精会神的样子,都印刻在纸上栩栩如生,只消一看,我就知道每张画里的我在干什么。然而,匆匆几十页之后,这一切戛然而止。


   

我看到了一张唯一没有我存在的画。那一页中间,明诚用炭笔画了两只戒指,环环相连,犹如永不分离的誓言。


   

我用颤抖的手翻到背面,上面只有一句话:“今天,明台订婚了。”


   

我的心,忽地像石块一样粉碎了。


   

这痛苦经过几十年的时光的淘渍,仍然强大到能让一个这么老的人心碎。我不敢去想,当时的明诚,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我送入幸福的殿堂。他什么都不说。哪怕在最能吐露心声的这个画本里,他也只用了一句事实,来终结自己的爱情。


   

接下来是大片大片的空白。我在北平,他在延安的那几年战乱,他没有在画本上留下任何痕迹。也许我早已走出他的幻梦,他笃定我能过上更好的,远远超越他画里的人生,便连一丝想念也不敢留。


   

直到,直到那一天,我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。


   

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忽然绽开了生机。我抱着小囡,一步步走出列宁格勒火车站,一步步向他走来的样子,终于又出现在了画本之上。


   

紧接着还有我喂小囡喝奶的样子、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的样子、第一天去学校报道的样子、骑车的样子,散步的样子,甚至,还有和阿加塔在一起时的样子。画里还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囡囡,我们在红场喂鸽子,在融融的烛光里过第一个生日,在丁香树下嬉戏玩闹……甚至还有一张《家园》的草图。在这些画里,没有惆怅没有哀伤没有嫉妒也没有混乱,他下笔清明,线条轻盈干净,我能看出他是真心想让我幸福,所以,所有的痛苦和纠结都没有付诸笔下。他没有画那混乱的一晚,也没有画那离别的一刻,但在这些美好画作之后,他的画风陡然一变。


   

我不知道那死里逃生的十年,在明诚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,他回来后从来没有说过真话。但现在,我看到展现在纸上的,是一些不成形的、破碎的、颤抖的线条,仿佛一个孩子在重新拿起笔学画画。他学得很艰难,纸上常常有不和谐的线条旁逸斜出,仿佛突然冒出的一声刺耳尖叫。甚至,有几张纸还被不受控制的笔尖戳破了。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,不好的预感牢牢攫住了我的呼吸,我不想再看下去,飞快地往后翻页。渐渐地,那些奇怪的线条有了规律、有了秩序,我渐渐地看出,明诚在画一个年轻男人。每一张里,这个男人都穿着简单轻便的服装,头发向后梳起,露出明朗的笑容。从他的神情、打扮和周围的背景来看,这个男人,像我,却不是我。我猛地想起,明诚曾经对我说过,他梦见过来世的我。来世的我,是一个演员,聪明、俊朗、气宇不凡。当时我对这话半信半疑,还玩笑般在他身上留下了来世相认的痕迹。然而,看到这些画,我突然明白过来,这一切都是真的。这就是明诚梦里的我,来世的我。在那讳莫如深的十年间,他就是靠着梦中下辈子的幸福,来撑过今生的苦痛与分离吗?


   

而好在,他终于是撑过去了。


   

最后几十页,是整个画本里我最喜欢的部分——平静,安宁、自由、坦然——这也是明诚自己出现最多的部分。我们牵手、散步、吃饭、睡觉。生活种种,都事无巨细地展现在了纸页上。我甚至还看到了一幅我们俩人的裸体。我不知道明诚是什么时候画的,但显然画中赤身裸体的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。我的肌肉松弛,欲望耷拉着,小肚子微微凸起,比年轻时胖了许多,但睡容却很安详。明诚从身后拥着我,这是我们睡觉时最常用的姿势,缠手缠脚,紧紧相帖,仿佛一对连体婴儿。层次分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,仿佛一层薄纱。梦境很远,而幸福很近,就在我们咫尺相亲的眉目间。


   

我看着这幅画,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,如甘甜的水流缓缓流过四肢百骸,最后到达了内心。


   

它让我有力量,有勇气,翻开了画本的最后一页。


   

最后一页,是一封信。


   

从虚浮的着笔力度来看,这封信是明诚最近写成的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明台吾弟、吾友、吾爱:


   

在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,你还在隔壁沉沉地睡着。近来,为了我这不争气的身体,你受累颇多,你能好好地睡上一觉,是我最希望看到的。说来也是奇妙,从前我们年轻的时候,愿望总是那么多,欲望总是那么甚,一丝一毫都不肯退让,什么都要拼一把,什么都想要最好的。家国安宁、亲人团圆、爱情美满,身体安康,所有这些期望,想必你我都有过,而同样,现实也给过我们狠狠地打击和折磨。我们心灰意冷过、痛心疾首过、窒息绝望过,甚至人生中总有某些时刻,感觉像沉入了永恒的黑暗,再也看不见一丝光明。


   

那些时候,你会害怕吗?


   

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,我很害怕。


   

我这一生中,有三个最害怕的时刻。


   

第一个,就是我爱上你的那一刻。那一年,我十九岁,跟着大哥远赴重洋,离开上海,也离开了你。我从来不知道,原来离开一个人,能给我带来这样大的影响,完完全全改变了我的一生。刚来巴黎的那些夜晚,我每每都在梦中与你相见。我带着你骑车兜风、教你背课文写作业、给你买好吃好玩的,听你诉说那微妙的少男心事。这些都是我们从前在上海家中做过的平常事,重新浮现在梦里,并没有什么特别。所以一开始,我是不在意的,反而很享受这种奇妙的相聚。直到,直到某一晚,你凑上来的鼻息扑在我的面庞,我稍稍一低下头,就能看见你鲜艳饱满的嘴唇如玫瑰花一般张合。这个梦就像条艳丽的毒蛇缠住了我的脖子,我咽下了口水,却咽不掉突然汹涌澎湃的情潮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,然而,事情就这样发生了。在梦里,在我心底某个不可言说的角落,有一些淫邪而可怕的事情,就这样发生了。


   

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情欲,连第一次梦遗,脑海里的那个人也是模糊的、抽象的,并不具体。然而,当我离开了你,你青葱的娇嫩的还未完全长大成人的身体,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入了我的梦境,成了我欲望的发泄品。


   

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害怕,比第一次遭受虐待时还要感到恐惧和颤栗。一连很多天,我甚至都不敢闭上眼睛。情欲和思念折磨着我,我迅速地垮了下去。那段时间,每次大哥给家里打电话,给你打电话,我都要躲很远。我从来不敢听到你的声音,连大哥都觉得奇怪,以为我是课业太多压力太大。其实,学习从来难不倒我,难倒我的,是这从天而降的爱欲。


   

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摆脱对你的这种奇怪的欲望。那个时候,我刚刚成人,坚强、勇敢、有毅力,我以为这世上的事情只要努力,就没有不成功的。我找过女朋友,在俱乐部里发泄过身体的毒,我甚至还试着与年轻貌美的男孩们的交往,想看看到底是哪一部分出了问题。然而最终我还是输了。当你提着行李带着你青春的欢愉的笑脸,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,我知道,我输得彻底。


   

因为,这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欲望,更是灵魂上的共振——我爱上了你。


   

我不知道这不伦的罪恶的爱情从何而来,也许是前世就带来的原罪吧,而无论如何,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——我必须要隐藏。


   

他们都说,这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无法隐藏:咳嗽、贫穷和爱情。


   

但我却做到了。


   

无法隐藏的爱情,也许是因为爱得不够深吧。


   

我爱你太深,深到连我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,就可以假装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

   

我写过的那些支离破碎的情信,被我的谎言安在了一个莫须有的波兰女友的头上。我知道洞若观火的大哥是不会相信的,然而他也不会拆穿我。


   

他信任我,我便也把全然的信任托付给了他。


   

于是,在我最痛苦的时候,是大哥为我指引了一条神圣的信仰之路。


   

我必须要坦诚,刚开始加入GCD的时候,我还只是个懵懂青年毛头小子,妄图用GM的烈火来以毒攻毒,焚烧掉心底对你的那点欲念。而当我跟着大哥真正走上了这条道路,我才真正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。


   

就像我对你说过的,报国。


   

报国,这不是工作,而是信仰。


   

没有国,哪来的家;敌寇不除,又哪来的幸福安宁!为了中国千千万万的年轻人,能拥有阳光下的爱情,我愿意,将对你的爱,沉入深海。


   

我不是伟大,我只是在想,你应该也是这千千万万个年轻人中的一个。


   

明台,你知道吗?从那时起,我便不害怕了。


   

哪怕之后多少次出生入死,将你从鬼门关拖回来;哪怕你与我和大哥一样走上了这条腥风血雨的道路;哪怕你认祖归宗,你娶妻生子,你去了延安,你留在了北平——我于无声中默默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。我承认,我心碎过许多次,然而没有一次,我胆怯过,我犹豫过。我一直坚信,如果我们明家注定只有一个人能得到幸福,那个人必须是你。


   

然而,你却辜负了我的期望。


   

战争胜利后,你没有得到幸福,你迅速地老去了。


   

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这是我人生中,第二次感到害怕的时刻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我害怕到,立刻写了信让你来投奔我。那时候我的想法还很简单。GM胜利了,生活安定了,明家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,有什么理由不相依为命呢?


   

我发誓,要给你最平静最安定的生活。看着你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再次娶妻生子,安居乐业,安想天伦。


   

然而,我却没有做到。


   

我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绽,让你对我的感情变了质。时至今日,我也依然会想,如果你没有爱上我,也许你会有另一种不同的人生。更轻松,更自在,更美好。我知道,我这么说,你一定会不高兴,但原谅我一颗做兄长的心。相信我,我比任何人都渴望你能幸福。


   

所以,当我看到你那些隐隐的感情,就在你的眼神中、你的胸膛里,你的唇齿间蠢蠢欲动的时候,我是多么矛盾而又害怕。


   

那个夏日,你送我的稠李花,我放在办公室的窗台上,时时刻刻都看着养着,生怕它会无声无息地谢掉;你说要送我一枝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柏树枝,哪怕明知不该有奢望,我也仍感觉到一种怦然心动;你再次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,搂紧我的腰身似要飞翔之时,我也如坠云端,恍惚不知身是客。


   

我抵抗着爱情,然而爱情却越发强大。


   

那时,你的身边已经有了阿加塔,而你却反复追问我有没有爱过某个人。


   

反复地、急切地、一遍一遍追问着。我那时并不肯定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,但我还是说了。


   

你就像我生命中的光,温暖、明亮、美好、耀眼,虽然不可触碰,更不可亵渎,但這要想到你,想到你还活在我身边,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也是充满希望的,是值得我为之奋斗下去的。


   

我袒露了我的爱情。而你的爱情呢?


   

有一个假日午后,我们在河边野营。我靠在丁香树下睡着了。梦中,有风拂过脸庞,有细碎的亲吻跌落嘴角,我知道这是梦,却仍然忍不住想要缠绵得更久、更深。而突然,我感到眼下一凉,似有什么轻轻擦过。我不得不睁开了眼,同时跌落进你的目光里。


   

那是我真正心慌的一刻。如果你那时抚摸过我的左胸,就能感觉到心脏已经失去了控制,快要跳出我的身体。


   

因为那一刻,我以为你想吻我。


   

这怎么可能呢?


   

我以为我是错的,但最终的事实证明,我对了。


   

在那个混乱不堪的风雨之夜,我差一点,只差一点点,就要带你一起堕入修罗地狱。是小囡的哭声拯救了我们吗?亦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。


   

大哥回来了,战斗从未结束,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爱情和安宁。


   

明台,对不起。


   

这么多年来,我始终欠你一个对不起。


   

我不该在最危急的关头骗你一人求生,我不该在说了爱你之后却又弃你而去,我不该让你得到后又失去,只留给你一个决绝的背影。然而,原谅我明台,因为我别无选择。


   

我首先是你的兄长,然后才能成为你的爱人。


   

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死。


   

我吻了你,我袒露了我的心声,所有这一切,只是为了告诉你,你的爱情不是孤单,哪怕我不在这个世界,我的爱情也会陪着你,你要好好地活下去,连同我的那份人生。


   

如果说报国是我高尚的信仰,那么你,就是我世俗的幸福。


   

这是从未改变过的。


   

 


   

明台,我以为我必死无疑。


   

死,并没有什么可怕的。从我第一天加入GCD,我就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以身殉国的准备。


   

我害怕的是,在对你说了告别之后,我却没有死成。


   

那是我人生中第三个害怕的时刻。


   

在沉睡一年之后,我的手指渐渐能够动弹,我空白一片的大脑,开始充斥着细微的人声。那是大哥在轻声呼唤我。后来我才知道,在监护室的这一年来,他每天晚上都会过来与昏迷不醒的我说话。他说得最多还是你,因为据他后来告诉我,只有在提到你的时候,我的各项生理反应才是最大的。就这样,在爆炸受伤一年后,我大脑里的血块逐渐被吸收,被压迫的神经渐渐解放,奇迹般地,我苏醒了。


   

然而,我什么都做不了。刚开始醒来的那一两个月,我全身上下除了手指和眼睛能动弹,没有一处是自己能掌控的。这让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,甚至比死还要绝望。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废人,肌肉萎缩,右腿残废,连床上翻身都要几个人来帮忙。直到一年之后,我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舌头,发出正确的音节。


   

明台,我不想把事情描述得有多么恐怖,我只想告诉你,原谅我,没有能第一时间来找你。


   

复健花费了比我想象中更多的时间,足足用了九年,我才感觉到支离破碎的自己又成了一个真正的人。原本,医生并不同意我做那些高强度的复原训练,他认为我能说话、能坐轮椅四处走动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。但是不行,如果我想要见你,如果我想要和你生活在一起,我就不能是你的累赘。明台,直到那时,我才感到我是多么地,多么地,想回到你的身边。而那些地狱式的训练,在我看来,并不是最可怕的。最可怕的是,我不能告诉你我还活着。我脑子里的血块,就如同一个定时炸弹,随时随地可能爆炸,我不能再让你承受一次得而复失的痛苦。在医生向我保证,我不会猝死之前,我拜托大哥将这个秘密保守到了最后。


   

而谢天谢地,我终于挺过来了。


   

虽然时间很长,但我还是回到了你的身边。


   

在你的身边,所有这些害怕都成了过眼云烟。每一次沉入永恒的黑暗,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光明出现,带我们走出恐惧和孤单。我要感谢生活从来没有放弃你我,而我更要感谢我们自己,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生活。


   

现在,鸟语花香,又是一春。我知道你喜欢泰戈尔的诗,我也知道他曾经说过:“生如春花般绚烂,死如秋叶般静美。”


   

我是一个孤儿,我的出生也许是一个错误,谈不上绚烂;我这一生也经历了太多的风雨动荡,谈不上幸运;但是,此时此刻,能长眠于你的身边,在这个温暖的春日,我已感到一生圆满,再无所求。


   

明台,我爱你!


   

我们,下辈子见!


   

 


   

     


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汝兄汝友汝爱:明诚


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1982年4月 于法国巴黎


   

 


   

我看完这封信,轻轻地合上画本。我感觉到我的眼睛、脸颊和心,如大雨忽至,全湿透了。然而同时,在我苍老的身体里面,在这个美好的春日晨间,我忽然听到一声颤栗的鸟鸣。


   

我悄然退出房间,循着这声鸟鸣,走下楼去,走到花园里。


   

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柏树底下,明诚安静地阖着眼,仿佛只是因为太疲累而睡着了。


   

阳光洒在他沉睡的面容上,犹如天国之光,隽永而神圣。


   

我看着他,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首诗——


   

“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。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。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,我都已忘记……在我身上没有痛苦。”


   

我就这样毫无痛苦也毫无遗憾地看着明诚,然后缓缓地俯下身子,将柏树枝插进他交握的手里,亲了亲他的额头。


   

“我爱你,明诚!下辈子见!”


   

我对他说。


   



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番外完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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